巽绎范景中FanJingzhon
中华竹韵·艺术
范景中
五
北京故宫博物院收藏有《赵氏一门三竹图》合卷,是赵孟頫、管道昇夫妇与次子赵雍(-)所画的墨竹,也是安岐《墨缘汇观》中的宝物。《墨缘汇观》是古代书画收藏的重要著作,记载安岐藏弆或寓目的书画名迹,展示了美术史上最后一次显赫无比的私人收藏,巨迹之多,今日的收藏家只能觉得是天方夜谭。安岐(-)字仪周,号麓村,是一位颇具传奇色彩的人物,据说,起家的资产来自地下的藏金,但人多不信,斥之为荒诞无足辨。然而档案却证实并非小说家语,乃是实录。安岐不只收藏奇美,他也情系风雅,学书作画,《小清秘阁帖》刊有他临右军四月廿三日、大道二帖,周焯(?-)《卜砚山房诗钞》有题安岐画竹一绝。他的《墨缘汇观》更吸纳前人经验,建立起一种至今仍为书画著录遵行的标准,是鉴赏家的必读之书。名画卷记《赵氏一门三竹图》曰:
第一幅赵孟頫墨竹
白纸本,高尺馀,长三尺一寸有奇。作墨竹一枝,雨叶离披,枝节圆劲。前书“秀出琼林”四字,后书“至治元年八月十二日,松雪翁为中上人作”。字大寸许,法李北海,后押“赵氏子昂”朱文印及朱文“天水郡图书”印。
第二幅管道昇墨竹
白纸本,长一尺六寸馀。作水墨竹枝,密叶劲节,不似闺秀纤弱之笔。前款“仲姬画与淑琼”,下押“管氏仲姬”白文印。余见唐伯虎墨竹一幅,虽用群鸦入林之法,竹叶排如蟹爪,自题诗内有“夜潮初落蟹爬沙”之句,因名其图为蟹爬沙,观此则知伯虎写竹来历。
第三幅赵雍墨竹
白纸本,长一尺七寸六分。作浓墨竹枝,欹斜有致,竹叶萧疏。后款“仲穆”二字,大寸许。下押“仲穆”朱文印。此卷共三纸,每纸接缝有“白石”二字朱文印、明“安国玩”白文腰圆小印,曾经明锡山安氏家藏。后有都穆、周天球二跋,王穉登七题。
这些文字为我们记下画幅的大小,画面的内容、题跋和印章等必要的细节,成为收藏史的重要文献,也不时流露鉴赏家本人赏画的观感,按切情事,平正可依,有裨美术史非浅。大雅不群,庶几当之。
一门图卷三妙联芳,为画品中的佳话。赵氏一家风雅,当时人们就称羡不已,后人更是悬之梦寐。明代的雅士王穉登赏览之下,竟连写七通题跋,一边把格律整齐的结构控制为节拍悠闲的句式,一边用最美好的词语赞美:
文敏公画竹入仙坛一帚,闲扫落花;管夫人如翠秀天寒,亭亭独倚;待制如珊瑚宝珏,落魄王孙。
民国年间的画竹名家徐宗浩(-)甲子()七月三日在亮生筠馆获观此卷,也不禁题诗两首,但他已不单单评价面对的杰作,而是由企慕赵氏一家来借题发挥,诗曰:
千里湖山供画本,一门词翰擅风流。
王侯蝼蚁须臾事,此卷悠悠五百秋。
密叶疏梢并施工,千秋福慧许谁同。
人生知己深难得,况在红窗翠幕中。
这两首短诗题一门词翰,却直言不讳倾露出千百年来中国文人的一种心理深意。那些红窗翠幕中的知己,仿佛在传奇,在词曲,在画卷里步动香移,南都石黛,北地燕脂,皆宛似梦中芳草。她们或在乱香深里,看新荷跳雨;或在竹烟起处,听寒山着花;或试丹青,拂旧笺,画清芬灑然,作湘兰小幅;或取莲房,涤玉砚,磨隃麋,临洛神之章,写琬琰之篇,所谓古纸硬黄临晋帖,幽笺匀碧录唐诗也;或逢七月巧日,薄病初起,菱芡既登,秋海堂盈盈索笑,御砑绫单衣,阅花事诗数十首;或遇明朝厨中无米,理书向晚,有心遽意违,情怠手闌之困,小倦于竹床藤枕,云鬓乱洒,萧然无梦,即梦亦不离花坞竹坪,庶不负清宵梧桐月色。这也许是中国文人最憧憬的知己形象。平湖陆梅谷(-?)所藏燕文贵《秋山萧寺图》后有跋云:
乾隆丁酉九月廿三日,时花南水北亭新加涂塈,木叶凄然欲落。海上青山,微着霜色,如眉新扫。亭外一带,芙蓉如画。亭边老瓦列佳种菊英二十馀品。亭中对设长几,一置周施章父敦,秘色柴窑,供佛手柑、花木瓜各数个,灵璧石峭峰一座;一陈法书名画,共主君展观。及此卷,适丫鬟送新橙、蒸梨至,乃相与徘徊叹赏,几疑身不在人世。(下钤“梅谷掌书画史沈采虹屏”印记)
此时,俗客不来,天香入园,静中雅得清艳,神思为之湛然,可咏雾中花似绰约女,风里竹如磊落人之句。人生因缘,竟有如雪竹冰丝,非人间凡响者。嘉道年间钱塘诗人陈文述(-)寄采鸾书云:
十年以前,慕君之色;十年以后,爱君之才;经岁以来,感君之情;一夕之谈,重君之德。湖山之友,闺房之侣,向唯鸥波,今则停云。
采鸾色才情德四美兼备,陈文述有此知己,自堪比拟的正是赵孟頫,鸥波虽指管湘玉,但也暗示了赵孟頫的称号。
赵孟頫夫妇一窗昏晓,万卷古今,书翰绘事虽丛烟断墨亦教人绮绪时萦。最难知己在闺中,这在赵明诚和李清照的故事更是具体生动,犹如缕缕好梦,掩卷亦神驰。赵明诚(-)字德甫,是北宋著名的金石学家,妻子李清照(-约)号易安居士,是卓绝千古的词人,他们同好图书,广求古器彝铭,碑版石刻,并仿《集古录》例,撰《金石录》三十卷,于新旧《唐书》亦多所订正。绍兴中,李清照表上于朝,题写后序,即文学史上的经典篇章《金石录后序》。序言写得深情动人,细腻处随在生感,闲处有情,几令人不觉其为文字,直是一篇情话,“归来堂”中的细细琐琐使风雅生活奕奕如生,读来只教人迷:
赵、李两家原本寒族,一向清贫俭朴。每逢初一、十五,明诚即告假赴集,他先到当铺里典押衣物,取出五百铜钱,再到大相国寺买书购物。回到家中,我们相对而坐,一边展观碑文,一边细嚼果实,觉得很像远古有德帝王葛天氏的臣民那样自由快乐。过了两年,明诚出仕做官,条件好转起来,他立下志愿,即使吃青菜,穿布衣,也要游遍遐方绝域,把天下的古文奇字搜集完备。这样日积月累,收藏益多。丞相(明诚之父)在中书省工作,亲戚故旧也有人在馆阁供职,常常碰到《诗经》以外的佚诗、久已失传的史书和鲁国孔子旧壁、汲郡魏安厘王墓发掘出来的经传和竹简之外的文字,于是尽力抄写,愈做愈觉得趣味无穷,以至欲罢不能。后来偶而看到古今名人的书画和夏、商、周三代的奇器,也解衣典卖,换钱购入。记得崇宁年间,有人拿来一幅南唐徐熙画的《牡丹图》,索价二十万才肯卖。当时就是贵家子弟,要筹备这些钱,又谈何容易!我们把它留观两夜,终于无法凑足钱款而归还原主。为此相对叹惋,惆怅了好几天。
后来我们回到青州故乡,闲居十年。仰有所取,俯有所拾,衣食有了富裕。明诚又接连做莱州和淄州的太守,他就拿出全部薪俸,用以校理书籍。每获一本,我们一起勘订,整理,题上书名。得到书法绘画和彝鼎之器,也摩挲把玩,静观欣赏,评论瑕疵。每天晚上都这样度过,以烧完一支蜡烛为准。收藏的古籍,部部纸札精致,字画完整,为藏书家之冠。我天性博闻强记,每次吃完饭,就和明诚坐在“归来堂”上烹茶,指着堆积的书史,比赛某一典故出自某书某卷几页几行,以猜中与否决定胜负,当作饮茶的先后。有时猜中举杯大笑,以至仰倒把茶洒在怀中,起来时反而喝不到一口。我们真甘心在这种环境过上一辈子!所以虽处忧患贫穷,而志向却从未降低屈服过。
书籍收得差不多了,就在“归来堂”建起书库,把大橱排定次第,按编号放置书籍。如需讲读,就启钥开橱,上簿登记,然后查出所要的书。我有时把书损坏或弄脏了一点,明诚必定批评,责令揩去污迹,使其完好,或涂以铅粉,掩去损污。这时,他也不像平时那样平易和蔼了。收藏本为寻求适意,如今反而弄得心情紧张。我性子着急,为求得更好的藏品,就只吃一种肉,只穿不绣文彩的衣裳,头上没有明珠翡翠的首饰,室内没有镀金刺绣的用具。遇到诸子百家的书籍,只要字不刓缺,本不讹谬,马上买下,储存起来,作为副本。家里向来传有《周易》和《左传》,所以这一类的注疏书籍最为齐备。我们把它们罗列在几案上,堆积在枕席间,意会心谋,目往神授,乐趣在声色犬马之上。
这些有关风雅的轶事,把艺术和生活融为一体,蓼茸蒿笋,更觉人间有味,竹篱茅舍也湛然得恍若琉璃世界,成了我们从人间看到的最美丽景象。就连明代末年冠绝大江南北的绛云楼收藏,也要借助柳如是的风采,她的魅力远胜珠栊绮窗、黄阁紫枢的光彩:
柳归虞山,宗伯目为绛云仙姥下降。仙好楼居,乃枕峰依堞,于“半野堂”后构楼五楹,穷丹碧之丽,扁曰“绛云”。大江以南,藏书之家无富于钱。至是益购善本,加以“汲古”雕镌,舆致其上。牙签宝轴,参差充牣。其下黼帏琼寝,与柳日夕晤对。所云“争先石鼎搜聊句,薄怒银灯算刦棋”,盖纪实也。宗伯吟披之好,晚龄益笃。图史校雠,惟柳是问。每于画眉馀暇,临文有所讨论,柳辄上楼翻阅。虽缥缃浮栋,而某书某卷,拈示尖籤,百不失一。或用事微有舛讹,随亦辨正。宗伯悦其慧解,益加怜重。(钮琇《觚賸》)
柳如是大概是李清照以后最负盛名的才女,这位衰风末世中的六朝人,文章风雅得令人惊绝,是读之不忍再读,唯恐读尽后无以自遣的天物,令人有几回试展不忍去,落尽庭前无数花之慨。难怪人们都把她看成李清照的现身:
为筑绛云楼于“半野堂”之后。房栊窈窕,绮疏青琐。旁龛金石文字,宋刻书数万卷。列三代秦汉尊彝环璧之属,晋唐宋元以来法书名画,官哥定州宣成之瓷,端溪灵璧大理之石,宣德之铜,果园厂之髹器,充牣其中。君于是乎俭梳靓妆,湘簾斐几,煮沉水,斗旗枪,写青山,临墨妙,考异订讹,间以调谑,略如李易安在赵德甫家故事。(顾苓《河东君小传》)
钱谦益和柳如是在辛巳年()六月结婚,五年后的丙戌年,钱氏编选《列朝诗》,柳氏为勘定“闺秀”一集。同年六月,钱氏在桂邸行馆赏览管道昇的墨竹,也情不自禁借题诗抒写自己的心意,《观管夫人画竹并书松雪公修竹赋敬题短歌》云:
仲姬写竹如作书,八分篆籀相扶疏。金刀屈铁应手出,头白萧郎争得如。仲姬作书如写竹,雨叶风枝乱简牍。况复追趋松雪公,兔起鹘落谁能逐。白莲花庄风日暘,鸥波亭中翰墨香。仲姬放笔自敛衽,文敏展玩为彷徨。天上人间此佳耦,齐牢共命兼师友。只应赞叹复顶礼,岂向容华论妍丑。多生愿力然灯时,世人艳妒徒尔为。却笑吹箫吾瞎子,谐谑空传倒好嬉。
这种红窗知己的理想,虽源于文明造就的风雅理想,实也深深植根于人类的本性之中。胡应麟(-)《跋陈道复水墨牡丹真迹》,把此意写得最明白无欺:
昔赵明诚得徐熙《牡丹图》,贾人索价二十万,不能致卷,还之,夫妇惋恨弥日。余山房积书四万卷,不减明诚,独赵氏所藏金石、法书、名画,余无一焉。仅此卷,又故人赆行,不假寸钱而得,视明诚所遇,何啻天壤?然明诚有才妇朝夕晤语,扬搉校雠,即顷刻之间,足以乐死。而余际敬通之厄,戚戚无欢,是明诚所遇,视余又不啻天壤矣!
六
年明末清初的著名才女顾媚(-)模仿赵孟頫的笔致,以竹兰为题画了一幅长达5.5米的手卷(兰千山馆藏),蘋南女史蒋季锡用小篆题引首曰《竹石幽兰》,画心上有四首名媛才女的题诗,第一位是黄皆令,紧接着是姜桂、蔡润石和蒋季锡。画心后又是三米半的拖尾,写满了题跋,第一通写于顾媚作此画后的60年:
蔡润石字玉卿,黄石斋先生夫人,能诗,书法学石斋,造次不能辨,尤精绘事,常作《瑶池图》,奉其母夫人云。
黄媛介字皆令,秀水人,工诗赋,善山水,得吴仲圭法。太仓张西铭溥闻其名,往求之,时皆令已许杨氏。久客不归,父兄劝之改字,誓不可,卒归于杨。乙酉,城破家失,乃转徙吴越间,饔飱于诗画焉。尝为新城王阮亭写山水小幅,自题诗曰:“懒登高阁望青山,愧我年来学闭关。淡墨遥传千载意,孤峰只在有无间。”诗见《池北偶谈》,词旨亦隽永。竹垞《明诗综》不録皆令一字,所录闺秀诗悉送别皆令之作,蓋不以皆令为前明人也。
姜桂字芳垂,号古砚道人,孝廉本渭季女,行人垓曾孙女也。父为许张氏子,聘未婚,张卒。桂时年十九,闻计欲自经,父母许其守节,乃不死。未几,翁姑相继殁,无可归,矢志于室,贞女也。通经书,善画山水,干笔疏秀。尝见其小幅,自题云:“暖风晴日值良辰,窗外梅花数点新。更想林泉清淑致,山光树色写初春。”又记云:“仿元人惜墨法。惟旧纸得墨,始有气韵。佳纸难觅,大幅更罕。兹帧细洁,又平拓者再,而纸性猝难融化,浅深浓淡,颇费经营,而笔不达意,欲貌似古人,而不可得,多愧。”观此足以知其学力有所得矣。
蒋季锡,字苹南,常熟人,南沙相国之女弟,适华亭王图炜,工书善画,著有《挹清阁集》。
顾媚,字眉生,号横波,龚宗伯芝麓妾。工墨兰,独出己意,不袭前人法。眉生本伎女,芝麓纳为妾,芝麓仕国朝,当得封典,妻童夫人曰:“我于前朝已受诰,今让于顾氏可也。”眉生遂得受封。
乾隆戊子夏日,雨窗无聊,重阅此卷,遂录诸女史小传于右,愿后之人勿轻视。香树居士钱陈群。
钱陈群(-),字主敬,号香树。母陈书(-),字南楼,号上元弟子,不仅工诗,有《复庵吟稿》,而且山水、人物俱佳。其子钱界,从子钱元,从孙钱载及族孙钱维城等,皆从受画法。香树幼承母家学,间亦作画,行书尤有风致。康熙六十年()他考中进士,一直做到刑部右侍郎。与沈德潜并称江南二老。他的《香树斋集》应制之作多达千篇,而此则专为女史录传,又写于82岁的衰年,其对女性的尊美,自有深意在焉:
盖女性萃天地之英静清气,以月露风云花草为其性情,虽在天地间俄顷灭没,而诗人能结之不散,千载之下,倒见侧出,恍惚于语言竹帛之间。
顺治八年左右,冒襄(-)为悼念董小宛(-),撰写了《影梅庵忆语》,文体崭新,未之前见,现代学者或视为小说,或称为琐忆散文,或赞为无韵的长诗,效仿者纷起,陈裴之(-)《香畹楼忆语》、蒋坦(约-)《秋灯琐忆》、余其锵(?-约)《寄心琐语》、王蕴章(-)《菊影楼话堕》、王德钟(-)《咒红忆语》都是所谓忆语体的悼亡篇章,落笔缠绵哀感,一往情深,于伉俪尤笃。但最让人瞩目的也许是篇中散见的女性审美品味,它们时隐时现,像春夜天明,牡丹摇落片片,香在其中,透彻书页。《影梅庵忆语》记小宛烹茶品茗曰:
小宛和我一样,喜欢喝茶,又都喜欢喝岕茶,每年半塘的顾子兼都挑最精好的寄给我们,那种岕茶就像片甲蝉翼一样精绝。此时,文火细烟,小鼎长泉,小宛必亲自吹火烹制。我每次吟诵左思《娇女诗》的“吹嘘对鼎”,小宛都很开心。至于烹茶看蟹目鱼麟,选瓷捡月魂云魄,小宛更是精细无比。每当花前月下,静对品尝,杯中碧沉香泛,真像木兰沾了露水,仙草临着水波,卢仝、陆羽所描绘的极致,全有了。
又记小宛品香,更是缕缕清芬,飘扬在文字间,朗吟数行,便有寒香沁入肺腑:
小宛常和我静静坐在香阁,细细品味名香。宫香诸品淫,沉水香俗。俗人用沉香放在火上,烟扑油腻,顷刻而灭,不但香的味道没有出来,就是揣在袖里怀中,也仍有焦腥味。沉香有四种,质地坚致而有横纹者,叫横隔沉,其香特妙。又一种沉水结而未成,如小笠大菌,名蓬莱香,薰时用慢火隔砂,使不见烟。这样,室内充满异香,有风过伽楠、露沃蔷薇、热磨琥珀、酒倾犀斝的香气。用它长期薰蒸枕头床被,和肌肤的香味融在一起,甜艳非常,连梦中都感到舒适。此外,还有从皇宫得到的真西洋香料,和市场上卖的绝不相同。丙戌年住在泰州时,小宛和我亲手制成百粒香丸,真是闺阁中的异品。薰时也以不见烟为佳,如果不是小宛细心秀致,我是领略不到如此好香的。番邦出产的黄熟香,真腊产的最好,皮坚者叫黄熟桶,香气佳妙而通畅;黑色的叫隔黄熟。靠近南粤东莞茶园村的土人种的黄熟,就像江南人种的茶,树低矮而枝叶繁,香味都在根上。自从吴门行家把黄熟的根剔出切断使之露白后,香的松朽处就没了,油尖铁面处都露出来。我和小宛住半塘时,知道金平叔最精通此道,就屡次用重价向他购买。黄熟香成块者净润,长曲者如枝如虬,都是从根部有结的地方随纹缕长出,纹路像黄云紫绣,半杂鹧鸪斑,可以抚拭,可以把玩。在寒夜小室,玉帏四垂,毾重叠,点起二尺许的绛蜡二三枝,陈设参差,堂几错列,摆上几个大小不一的宣德炉,整夜让火常热,香的颜色就像液金粟玉。把烧尽的炭灰细心拨去一寸,在灰上隔砂,选香料薰蒸,经过半夜的时间,一香凝然,既不枯焦也不完尽,香气浮动,纯是糖结。熟香间像有梅花半开,带着鹅梨蜜脾的芳香,静静沁入鼻内。想起我俩共恋此味此境,常常到晨钟响起还未就枕,又与小宛想到闺中怨妇斜倚薰篮拨尽寒灰之苦,我俩真像是在蕊珠众香深处。
冒襄怀着深情细写小宛,每以一二纤事见其高洁,写品茗写得幽艳,写品香写得柔艳,等到写品月,仿佛明月的气息绕花千转,清艳得像数百枝梅英离离,暗香忽远,那也正是小宛的本色。
小宛最爱品月,总是随着月亮的升沉或走或停。夏天她在小园乘凉,教小孩儿吟诵唐人咏月和流萤纨扇诗,半榻小几总是移动着观赏夜空中不同方向的明月。午夜归阁,还要推开窗户让月光洒在枕席间,月亮落了仍要卷起帘子倚窗远望。她曾对我说:“我书写谢希逸的《月赋》,古人厌晨欢,乐宵宴,大概是夜晚在一天中最闲逸吧。月色是最静谧的光色,天空像碧海,月光霜露洁白,冰雪明净,比起赤日红尘,真好像仙境与人间的区别。人生攘攘,至夜不休,有的人则在月亮未出即已鼾睡,月亮的桂华露影,根本无福享受。我和你共同度过一年四季的月夜,从月亮的娟秀浣洁中领略幽香,顿悟仙路禅关的奥妙,都是在月之静中得到的。”李长吉诗云:“月漉漉,波烟玉。”小宛每吟诵这几字,总是反复回环,好像日月的精神气韵光景,都让这几字说尽了。人走进波烟玉的世界,眼神如水波一样荡漾,精神像云烟一样飘洒,身体如白玉一样明净,人好像月,月又好像人,是人是月,哪里还分得清呢。只觉得贾长江“倚影为三”的话太多馀。
这样高的品味,让杜茶村(-)连声叫绝,他提笔赞道:“绝域名香,重霄皓魂,奇花异茗,倚态争芬。自非真仙琼媛,莫可得而领略。兼之天才丽质,把玩晨昏,玉臂云鬟,馥郁于琉璃世界中矣。”
《红楼梦》第二回尝引宝玉语说:“女儿是水作的骨肉,男人是泥作的骨肉。我见个女儿,便清爽;见了男人,便觉浊臭逼人。”这种基调教《红楼梦》成为中国最伟大的小说。“女儿是水作的”,也是黛玉出场的引线,第三回写宝玉细看黛玉容貌,说她与众各别,如名花照水,弱柳拂风。有学者评点曰:写黛玉总不离水,与八十回后结局有关,最须留意。又有学者认为,小宛即黛玉的原型。此说虽无据,却也几分合情。小宛格调高雅,自然流露,正如秋水芙蓉,江花玉面两相映;又如净水清珠,即使汩汩乎浊流,亦光耀炯然。她的清纯不仅让冒襄神来目明,只觉得自己趣味粗糙、混浊,而且还极大改变了他的生活,连梦里都是花木烂漫。他们相依相恋九年,冒襄说:“余一生清福,九年占尽,九年折尽。”最难消受美人恩,感慨深矣。歌德说,DasEwig-Weiblicheziehtunshinan[永恒女性提携吾人向上],有以也。
黄宗羲《南雷文约》卷四云:“夫吴歈越唱,怨女逐臣,触景感物,言乎其所不得不言,此一时之性情也。孔子删之以合乎兴观群怨思无邪之旨,此万古之性情也。”“思无邪”是孔子借《鲁颂》语总论诗经的话,他说:“诗三百,一言以蔽之,曰思无邪。”以此论情性,固循循不越古典礼俗之道,即以此论赏艺观画,或亦比康德[ImmanuelKant](-)无功利之论更胜一筹。思,郑玄笺,朱熹训,均指心中之思,非谓语气辞。中国艺术的欣赏,向来不诉诸纯粹的感觉,而是首先指向了思想的纯净:
Belowthesurface-stream,shallowandlight,
Ofwhatwesaywefeel—belowthestream
Aslight,ofwhatwethinkwefeel—thereflows
Withnoiselesscurrentstrong,obscureanddeep,
Thecentralstreamofwhatwefeelindeed…
(MatthewArnold,St.PaulandProtestantism)
[流水的表面又浅又清澈,
我们说这就是我们的感觉。
下面的流水同样的清澈,
我们想这就是我们的感觉。
在更深的地方静悄悄
流动着强大而模糊的主流,
这才是我们真正的感觉。]
(庄绎传译)
必静思才能无邪,即阿诺德(-)所说的真正的感觉,那是歌德所谓从Wilden跃入Milden的境界,也是古人所言本乎性,发乎情,止乎礼,成风雅之义的深透自觉。距钱陈群作跋约一百年,何栻(-)在家人尽没于太平军之乱后,重整心绪,竹下独坐,适曼农以顾媚此幅《竹石幽兰图》见示,顿起怀抱,因识数语于尾端:
近人画兰,以所南翁为宗,尽破古法。予尝见管仲姬、马湘兰画幅,风欹雨抑,均于阴阳向背争工。叶叶到梢,不使一折笔,不参一断笔。故近梢无乂尖,近根无篱眼,此古人写兰正派也。横波此卷信是作家,即竹石亦俊逸有格。无怪一时名媛争为题咏,不第以九树花钗闻香献颂也。画品清拔,正如青泥莲花,皭然不污,幽妍入骨,无损其清,宜其自拔风尘与命妇花平分艳福。虽香树、萚石二老人,几欲下菖蒲之拜,我辈能无称羡耶。曼农得此大有墨缘,幸以玉函锦贉为金屋之藏,无使灵香飞去。
七
赏画足以悟诗,足以增识,足以知史,足以长风雅情志。然而若问:这幅画好不好?为什么是杰作?它究竟美在哪里?这样简单的问题恐怕连埋首在博物馆里的研究专家也会头痛,绝不像布洛赫[MarcBloch](-)回答小孩问历史有什么用那么容易。《附庸风雅和艺术欣赏》一书曾就此分析过它的难点,比如,前人对画之美恶所再三致意者有谓:学画须辨似是而非者,如甜赖之于恬静,尖巧之于冷隽,刻画之于精细,枯窘之于苍秀,滞钝之于质朴,怪诞之于神奇,臃肿之于滂沛,薄弱之于简淡,失之毫厘,谬以千里(李修易《小蓬莱阁画鉴》)。要辨析这些不同,就只能诉诸感觉,尤其诉诸我们对这些品味的社会性反映,若要以语言区分它们的差别,就会处处捉襟见肘,言不达意。更何况我们的语言是分立性的,处处都有空白,远远表达不出连续性的经验。这个看法,上世纪的一位哲学家乔德[C.E.M.Joad](-)《锦心集》[PiecesofMind]说得文情并丽:
Ayoungmanseesasunsetand,unabletounderstandortoexpresstheemotionthatitrousesinhim,concludesthatitmustbethegatewaytoaworldthatliesbeyond.Itisdifficultforanyofusinmomentsofintenseaestheticexperiencetoresistthesuggestionthatwearecatchingaglimpseofalightthatshinesdowntousfromadifferentrealmofexistence,differentand,becausetheexperienceisintenselymoving,insomewayhigher.And,thoughthegleamsblindanddazzle,yetdotheyconveyahintofbeautyandserenitygreaterthanwehaveknownorimagined.Greatertoothanwecandescribe;forlanguage,whichwasinventedtoconveythemeaningsofthisworld,cannotreadilybefittedtotheusesofanother.
Thatallgreatarthasthispowerofsuggestingaworldbeyondisundeniable.Insomemoods,Naturesharesit.ThereisnoskyinJunesobluethatitdoesnotpointforwardtoabluer,nosunsetsobeautifulthatitdoesnotwakenthevisionofagreaterbeauty,avisionwhichpassesbeforeitisfullyglimpsed,andinpassingleavesanindefinablelongingandregret.But,ifthisworldisnotmerelyabadjoke,lifeavulgarflareamidthecoolradianceofthestars,andexistenceanemptylaughbrayingacrossthemysteries;iftheseintimationsofasomethingbehindandbeyondarenotevilhumourbornofindigestion,orwhimsiessentbythedeviltomockandmaddenus,if,inaword,beautymeanssomething,yetwemustnotseektointerpretthemeaning.Ifweglimpsetheunutterable,itisunwisetotrytoutterit,norshouldweseektoinvestwithsignificancethatwhichwecannotgrasp.Beautyintermsofourhumanmeaningsismeaningless.
[一个年轻人看日落,不能理喻和表达由此引起的触兴感怀,于是认定,日落处想必是通往另一世界的大门。任何人感受到强烈美的时刻,都会不由得产生遐想,似乎瞥见从另一世界射向我们的一线光芒;那是个不同的世界,而且由于美的强烈感染,它在某些方面高于我们这个世界。虽然那光芒令人目眩神迷,但它确实启示出一种我们不曾体验和无法想象的美和宁静。那种美和宁静根本无法描述,因为我们发明的语言只能传达我们这个世界的意义,不能随意用来描述另一个世界。
无可否认,一切伟大艺术都有这种魅力,它让人遥想到进入天外的世界。在某些情况下,大自然也有同样的魅力。六月的蓝天不管多蓝,总会让人遥想一个更加蔚蓝的天空。美丽的落日不管多美,总会唤起一种更加绚丽的景象。这景象我们尚未看清即一闪而去,并在消逝中给人留下莫名的渴望与惋叹。但是,假如这个世界不仅仅是一场恶作剧,假如生命不仅仅是群星寒光中的平凡一闪,假如存在不仅仅是穿过神秘事物的一声空笑,假如对玄妙之物的种种感怀并非消化不良引起的难受情绪,也不是魔鬼为了作弄我们,使我们发狂而送来的怪念,一句话,假如美有某种意义,我们千万不要去阐明它的意义。如果我们窥见到不可言喻之物而定要言说,那是不明智的。我们无法理解的东西,切不可试图赋予它意义。以我们人类所谓的意义而言,美确实是没有意义的。](杨思梁译)
然而,我们对艺术的反应,对艺术品的感受,除了直觉的反应外,也深深植根于我们的整个文明,而我们的文明主要是语言造就的文明,因此,我们欣赏艺术,也是顺着语言指引欣赏的。语言就像理解之眼[l’occhiodell’intelletto],是引领我们熟悉、领会和热爱艺术的向导。前人评画,向有六法(《古画品录》)五等(《历代名画记》)、逸神妙能四格(《益州名画录》),神妙能三品(《圣朝名画评》)等等名目,它们都是一些重要的词语路标。小孩子最初跟着大人趋赴雅集或走进博物馆看热闹,到后来能多少理解艺术、欣赏艺术,这些名目是不可或缺的。嘉道年间的画竹名家涂炳(-)尝仿诗品之例,著《竹谱二十四品》,述古作法,约为韵语。倘若此书犹在天壤,一定会丰富、擦亮我们裁鉴墨竹的眼光。中国艺术特尚品格,最重雅俗,所谓意远迹高,不知画者,难可与论也(《历代名画记》卷六)。我们虽不能用语言称述其美,但知其品第而至颓然忘言,无疑是欣赏艺术的最重要一步。
俞兆晟《渔洋诗话序》记王士禛晚年居长安,位益尊,诗益老,每勤勤恳恳以教后学,时于酒酣烛炧,兴至神王,从容述说下边的话:
吾老矣,还念生平论诗凡屡变,而交游中亦如日之随影,忽不至于转移也。少年初筮仕,惟务博综该洽,以求兼长,文章江左,烟月扬州,人海花场,比肩接迹,入吾室者俱操唐音,韵胜于才,推为祭酒,然亦空存昔梦,何堪涉想。
中岁越三唐而事两宋,良由物情厌故,笔意喜生,耳目为之顿新,心思于焉避熟。明知长庆以后已有滥觞,而淳熙以前俱奉为正的,当其燕市逢人,征途揖客,争相提倡,远近翕然宗之。
既而清利流为空疏,新灵寖以佶屈,顾瞻世道,惄然心忧,于是以大音希声,药淫哇锢习,《唐贤三昧》之选,所谓乃造平淡时也。然而境亦从兹老矣。
渔洋老人谈他学诗的过程,专言品味的发展。我们欣赏绘画大概也会经历类似的阶段。古人说:诗品通于画品。又说:观画如对佳人。且举三诗,以形象美拟之,试释画品三调,以附戴鹿床(-)所论:以天地间有形之物与无形之物,以转而貌画,绝非画也,而画之幻境,画之幻情,庶几于其品传之。西方第一部文人史诗《埃涅阿斯纪》[Aeneid](I.)写美神云:
Dixitetavertensroseacervicerefulsit,
Ambrosiaeque
转载请注明:http://www.ningboshizx.com/nbzw/851914.html